重庆万州,西山公园深处。
一块汉白玉墓碑静静矗立,正反两面分别用中文和俄文刻着同一个名字。
这是中国境内唯一的中俄双语墓碑。
长眠在这里的是一个外国人——格里戈里·阿里莫维奇·库里申科。
为什么一个苏联飞行员能享受如此高规格的待遇?
为什么中国人要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外国人守墓80多年?
这背后,是一个跨越国界、震撼人心的传奇故事。
从乌克兰农村走出的「愤青」
1903年,乌克兰基辅附近的切列平村。
在一个普通农民家庭里,格里戈里·阿里莫维奇·库里申科呱呱坠地。
他的父亲是苏联红军老兵,母亲早逝于伤寒。
库里申科和两个哥哥早早就出门打工,养活家中两个体弱的弟弟。
生活的重担没有压垮这个年轻人,反而让他更加关心民族命运。
1925年,22岁的库里申科加入了全联盟共产党。
1926年,万县惨案的消息传到苏联。
英国军舰炮轰万县,无辜百姓死伤惨重。
库里申科在厂里组织了抗议集会,他握紧拳头,声音颤抖着说:
「我们严正抗议英帝国主义在中国的无端暴行!
我们和全苏联人民一样,要在道义上、行动上,支持被压迫的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为自身的解放而斗争!」
台下掌声雷动。
此时的库里申科万万想不到:13年后,他的命运会与这座小城紧密相连。
年轻的库里申科心中燃烧着正义之火。
他常常对朋友们说:「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受压迫的人民,我们不能视而不见。」
这份朴素的国际主义情感,就像一粒种子,在他心中悄悄发芽。
从「洋教官」到「中国战友」的蜕变
1939年6月,成都太平寺机场。
一架银白色的重型轰炸机缓缓降落。
舱门打开,一个身材不高但目光坚毅的苏联军官走了下来。
他就是库里申科,苏联空军少校,达沙式轰炸机大队长。
此时的中国,正处在抗日战争的危急关头。
日军占领了广州、武汉,中国空军损失惨重,急需外援。
库里申科和他的战友们,就是在这个时候受苏联政府派遣来到中国的。
初到成都,库里申科给中国飞行员留下的印象是:严厉、较真、一丝不苟。
训练场上,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
每次起飞前,他都要亲自检查每一架飞机,确认无误后才让学员上天。
有时为了纠正一个学员的操作错误,他能连续带飞三到四次,直到学员完全掌握要领。
「这个苏联教官太严格了!」一些学员私下抱怨。
但库里申科不在意这些议论。
他知道,战场上容不得半点马虎,每一个细节都关系到生死。
真正让中国飞行员改变看法的,是库里申科说的一番话。
「说实话,我像体验我的祖国的灾难一样,体验着中国劳动人民正在遭受的灾难。
我每当看到日本飞机炸毁的建筑和逃难的人群就难过。
日本人为什么要来轰炸在大路两旁的田里安详恬静地劳作着的中国农民呢?」
他停顿了一下,握紧了拳头:
「中国人要敌人付出多倍的代价,要敌人在中国人的打击下仓皇逃命!」
这句话很快传遍了整个飞行队。
中国飞行员们这才明白,眼前这个严厉的苏联教官,心里装着的是对中国人民深深的同情和对侵略者的愤怒。
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抱怨训练苦、训练严了。
因为大家都知道,库里申科是在用心教他们,是在为中国培养能打胜仗的飞行员。
血与火中的兄弟情
1939年9月29日,库里申科首次率队出击。
目标:广州机场。
这是他来华后的第一仗,也是中苏空军联合作战的开端。
轰炸机群呼啸而过,日军机场瞬间变成火海。
任务圆满完成,库里申科和战友们平安返航。
但他知道,更大的考验还在后头。
10月3日,侵华日军总司令西尾寿造正在武汉汉口王家墩机场接受欢迎。
1000多名日军官兵整齐列队,准备聆听他关于「进一步西进」的演讲。
就在此时,天空中突然传来轰鸣声。
库里申科率领的11架达沙式重型轰炸机出现在机场上空。
「轰炸开始!」库里申科通过电台下达命令。
炸弹如雨点般倾泻而下。
日军机场瞬间陷入一片火海。
轰炸大获成功。
10月14日,苏联空军再次轰炸。
这次突袭,日军损失惨重:
飞机损毁103架,汽油5万加仑化为乌有。
弹药3万余箱被摧毁,日军少佐2名当场身亡。
机械师60余名死伤,陆海军官兵300多人非死即伤。
日军后来承认,这是「事变开始以来最大的损失」。
这次轰炸迫使日军机场从距离战线不到50公里的地方,一下子退缩到500-600公里外的所谓「安全地带」。
但胜利的代价是惨重的。
返航途中,日军紧急调集了3个飞行中队,26架战斗机进行追击。
空中厮杀异常激烈。
库里申科通过电台指挥各机组协同作战,在弹雨中穿梭翱翔。
激战中,苏联空军击落了6架日军战斗机。
但日军也发现了库里申科的指挥机,3架敌机猛扑过来。
其中一架被击落,但另一架敌机的子弹穿透了座舱。
库里申科胸部和左肩中弹,鲜血瞬间染红了驾驶服。
紧接着,左翼发动机也被击中,飞机开始剧烈摇摆。
「跳伞吧,大队长!」机组成员大喊。
「不行!」库里申科咬着牙,「必须把飞机保住!」
他知道,这架达沙式轰炸机对中国空军太珍贵了,绝不能让它白白摔毁。
库里申科凭借高超的飞行技术,仅用一个发动机驾驶着受伤的战鹰,沿长江向驻地飞去。
飞过江汉平原,飞过宜昌,飞过巫山,飞过瞿塘峡……
每一米的飞行都是生与死的较量。
长江上的最后一搏
1939年10月14日下午,万县上空。
库里申科驾驶的战机已经摇摇欲坠。
单引擎轰鸣声越来越微弱,机身严重失衡,随时可能坠落。
下面就是万县城区,如果飞机在这里坠毁,不知会有多少无辜百姓遇难。
「大队长,跳伞吧!再不跳就来不及了!」机组成员焦急地喊着。
库里申科望了望下方密集的房屋,又看了看身负重伤的战友们,毅然摇头:
「你们先跳,我要找个安全的地方迫降!」
他命令其他机组成员跳伞逃生,自己却继续操纵着失控的飞机寻找迫降场地。
陈家坝太小了,重型轰炸机无法在那里降落。
市区更不行,那里人口密集。
只有长江……
库里申科做出了人生中最后一个决定:把飞机迫降到长江江面上。
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受伤的飞机,单发动机,还要精确控制降落点……
但库里申科做到了。
伴着一声巨大的水花声,达沙式轰炸机平稳地降落在长江中心。
机组的其他成员按照他的命令提前跳伞,都安全获救了。
但库里申科呢?
长时间的激烈战斗,失血过多,精神高度紧张……
当飞机接触水面的那一刻,这个36岁的苏联军官已经筋疲力尽。
他跳出了机舱,但再也没有力气游到岸边。
长江的浪涛吞没了这位英雄的身影。
岸边的万县民众目睹了这惊险的一幕,纷纷跳入江中营救,但为时已晚。
1939年11月6日,库里申科的遗体被打捞上岸。
万县人民自发为这位苏联英雄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
16年的等待,一个偶然的发现
时间来到1954年。
莫斯科,一所大学的课堂里。
中国留学生朱育理刚刚入学,他的班长是一个叫英娜·格里戈利耶夫娜·库里申科的苏联女孩。
听到这个姓氏,朱育理心中一动。
「库里申科……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童年的记忆涌上心头。
「你认识格里戈里·库里申科吗?」朱育理试探着问班长。
英娜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悲伤。
「那是我的父亲。」
她轻声说道,「但是……我对他知道的很少。政府只告诉我们,他在东部的一个地区牺牲了,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朱育理激动极了。
他当即为英娜唱起了中国人民为库里申科谱写的那首歌:
「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
无限风光尽被血花染……」
英娜听着这首从未听过的歌,泪流满面。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父亲在那个遥远的东方国度里,是如何英勇战斗,又是如何被中国人民深深怀念着的。
一个偶然的相遇,一首怀念的歌,连接起了两个民族之间深厚的友谊。
1958年:母女的中国之行
经过朱育理和两国政府的共同努力,1958年国庆节前夕,库里申科的妻子和女儿终于来到了中国。
在北京,她们受到了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的亲切接见。
周恩来握着她们的手,动情地说:
「中国人民永远不会忘记格里戈里·库里申科。」
随后,母女俩专程来到四川万县,为库里申科扫墓。
当她们看到那座庄严肃穆的墓园,看到墓碑上用中俄两种文字刻着的丈夫和父亲的名字,看到墓前那尊英姿飒爽的半身铜像,母女俩都哭了。
19年了,她们终于知道了库里申科牺牲的详细经过,终于明白了中国人民对这位苏联英雄的深深怀念。
看着墓园里四季常青的松柏,听着当地人对库里申科事迹的深情讲述,库里申科的妻子做出了一个决定:
「就让他安息在这里吧。这是他用生命守护的土地,是他真正的家。」
三代人的守护
1958年,31岁的谭忠惠成为库里申科墓园的守护者。
出于对这位国际主义战士的敬仰,她主动请求承担起守墓的责任。
从此,无论春夏秋冬,无论风雨雷电,谭忠惠都会按时来到墓园,打扫卫生,擦拭墓碑,修剪花草。
1958年,谭忠惠4岁的儿子魏映祥第一次来到墓园。
小小的他站在高大的墓碑前,听妈妈讲库里申科的故事。
「孩子,这位叔叔是个大英雄。他是外国人,但为了保护中国人民献出了生命。我们要永远记住他。」
魏映祥点点头,虽然还不完全明白,但他记住了妈妈的话。
几十年过去了,谭忠惠渐渐老去,魏映祥接过了母亲手中的扫帚。
再后来,魏映祥的儿孙们也加入了守护的行列。
三代人,67年,24000多个日日夜夜。
这个普通的中国家庭,用最朴实的方式诠释了什么是感恩,什么是铭记。
如今,80多岁的魏映祥依然会定期来到墓园。
他常常对来访的人们说:
「库里申科是为保护中国人民而死的,我们不能忘记他。这不仅是对英雄的怀念,更是对历史的铭记。」
结语:什么是真正的国际主义?
从重庆万州西山公园的那块中俄双语墓碑开始,我们追溯了一个苏联飞行员的传奇一生。
格里戈里·阿里莫维奇·库里申科,他有着三重身份:
第一重,他是一个在乌克兰农村长大的热血青年,早年就对中国人民的遭遇心怀同情;
第二重,他是一个严格的飞行教官和英勇的战斗英雄,用血与火在中国大地上书写了国际主义的壮丽篇章;
第三重,他是中国人民心中永远的朋友和英雄,虽然牺牲了80多年,但他的精神仍在激励着后人。
2009年,库里申科被评为「100位为新中国成立作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人物」之一。
这不仅是对他个人的褒奖,更是对那个时代国际主义精神的最高致敬。
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像库里申科这样的国际友人还有很多:
有加拿大的白求恩大夫,有印度的柯棣华医生,有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有德国的汉斯·希伯……
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度,有着不同的肤色,但都有一颗相同的心:对正义的追求,对和平的向往,对被压迫人民的同情。
库里申科用自己的生命证明了,人类命运是相通的,正义事业是共同的。
中国人民之所以永远怀念库里申科,不仅因为他为中国而战,更因为他代表了人类最崇高的品质。
80多年过去了,库里申科的故事仍然感动着无数人,这就是精神的力量,这就是理想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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